九月的第四周
即使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個月,回想起這段還是痛苦得很,但要是不寫下來,就會像是人生中歷來的痛苦回憶一樣,忘了。人是很健忘的動物,愈是痛苦的回憶,愈是會忘得一乾二淨,甚至懷疑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。而且不寫下來,似乎人生難以走到另外一個階段。雖然不過是部落格罷了。
九月的第四週老爹終於出院了,只能說,過去的一個月簡直是裝笑維。住院住到第四週,該檢查的錯綜複雜也該檢查完了,約了老爹的主治醫生討論病情,結果主治醫師說,本來很擔心是肺癌或者淋巴癌,也很確定一定是兩者其中之一,所以肺穿刺跟淋巴切片都做。沒想到兩者都沒問題,所以又切掉一個骨盆淋巴節來驗,還是沒問題。想說不可能,要不然就是骨癌,又做了骨髓穿刺;再不然也會是腦瘤,於是還做了腦部核磁共振。
結果什麼都沒有。
用一場夢還是怎樣都難以形容。
但老爹已經三餐跟大小便都無法自理,神智也不清醒,我再也沒有能力把他放在家就出門上班。查了很多安養院,絕大部分都令人沮喪,貴,且像是監獄或者瘋人院,或者兩者兼有。後來終於決定還是把老爹送到一家高價位的安養院,至少寬敞潔淨,也不臭,而且離我家非常近,一周至少可以去看個四次,且走路可到,不必轉車或撘計程車。把這些計程車費轉嫁到這家安養院高出來的費用,倒也顯得很合理。
安養中心的老闆娘感覺很俐落也很阿沙力,雖然她的收費比別人貴,但她所有雜費一概不收,包括尿布、糖尿病特別護理(別家要多收一千到一千五不等)、復健、棉被等等,全都不另外加收費用。她似乎有兩句口頭禪;「老人都馬是這樣!」「我最討厭那些雜七雜八的費用——比如痱子粉乳液都用我的就好,我等家屬買了送來,都不知道要等到幾年。」
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印象也很好,她說;「我希望老人家都可以善終,如果你們不反對的話,半夜老人家過去了我們就安靜的過去,我不會給他去送什麼急救,到時候皮焦骨頭斷,也是活受罪。」
九月第四週的禮拜三早上跟主治醫師碰面討論,聽了令人驚駭的「什麼都沒有」的結論,下午我就跟老闆娘通了電話,兩人當面再討論了一下,老闆娘傍晚殺去榮總看過老爹(安養中心確定接案子前一定會去醫院先看一下當事人,才決定要不要接,以及要用多少錢來接),老爹紅光滿面有說有笑,還大談早上去阿里山(WHY?)玩的虛幻的故事,老闆娘似乎很滿意,就決定以當初談妥的價格收了。不但如此,出乎意料的,當場就叫我跟護士打個招呼,要我隔天一早就辦出院。「你們住這醫院,看護費這麼貴,她們什麼事情都不必做,你不要多了錢。」「你一早就出院,這樣看護費還可以省半天。」或許也是同行相忌,她小聲偷偷暗損了一下醫院裡面的看護,「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現在這樣,請一堆大陸婆,然後給你收台灣人的價,給了錢(台語)。」
老闆娘在矯正牙齒,戴了一種好像是白色彈性線纏繞著的牙套,每次她講話的時候,我就會看到她口中一絲一絲的白色的線。當然我也知道這樣盯著人看非常不禮貌,但是每次我意識到的時候,我的眼光都已經落在她嘴巴上了。她很強勢,講話都很有一股「氣」,加上這些矯正牙齒的線,每每讓我想到某種爬蟲類(鬼吹燈看多了),後來我又想,好像鬚鯨類的鯨魚也是這樣。我忍不住想,這樣她要怎麼吃雞腿或者貢丸呢?
出院那天大家歡欣鼓舞,就像是在過年,看護整整看了一個月,現在可以休息,倒也如釋重負,喜洋洋的幫老爹換出院的衣服。晚班的大姐聽說晚上不用來了,還趕緊打電話來早班大姐這邊問,要幫她櫃子裡頭有沒有看到她錢包。早班大姐裡裡外外找了幾遍,什麼都沒看到,打手機給晚班大姐,用外省腔吼著︰「窩砍泥是錢賺多了是吧?錢包哪這樣亂擺?這裡沒有哩,你家裡找找吧!」
隔壁床的太太(她先生癌症化療,也住了兩個禮拜)也笑說,晚班大姐真是迷糊得很,前個禮拜有一天也說錢包不見,找了兩天才忽然又找到。
總之,一整個早上病房就洋溢著這種嫁女兒歡樂氣氛,老爹換上了自己的衣服,不斷的胡言亂語,但也是喜孜孜的。說起來,我真有點慶幸,老爹這兩天的狀況奇佳,既沒有又哭又鬧,又沒有吵著要死,要不然,前兩週那個盧樣歡樣,安養中心不想收那我要怎麼辦?
鬚鯨老闆娘開了一部大車,帶了安養中心自己的輪椅,加上助理,一副王熙鳳帶著平兒出巡的架式,大車直開到病房樓下,把老爹一把架起來抱上他們的輪椅,推到車後,打開車後的起落架,老爹連同輪椅一起上了車。
一邊開車,老闆娘說,我看你們老爹就是軍人底子,身體好(但腦子壞了),看起來什麼病也沒有,還可以活很久咧(她應該可以賺很久了)。
送老爹入院,填了資料付了錢。鬚鯨老闆娘不收押金(別家多半要收一個月到三個月不等),甚至我填了資料要付錢的時候她還很意外,「你有帶錢喔?我以為你沒帶,想說過幾天你領了錢再繳也沒關係。」一副一點兒也不擔心我丟下老爹不管的氣勢——事實上該給的資料都給了,你不付錢她也是可以告你遺棄。
但這種氣勢,真不愧是鬚鯨老闆娘。
總算送完老爹出嫁,回到家洗了幾套老爹的衣服準備明天給他送去——從門診到決定住哪一家安養院,到出院,到入住安養中心,總共才不過一天半的時候,連老爹的換洗衣服都來得及準備,一切就搞定了。
送走了老爹,看著空蕩蕩的房子,老爹跟我糾纏的十年惡夢,到此終於告一段落。
2 個意見:
看你的blog一陣子了
有這樣的結果也是好得
「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」
恭喜
(每次看到有人說看我的blog一陣子,我都感到心驚啊...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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