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老爹]前言，以及昏倒

那時，一整代人，大遷徙從烽煙蒼黃大陸來到南島的一代人，經歷著他們猝不足防、乎焉而至的狼狽蒼老，和死亡。

由於他們父母都留在大陸，他們簡直的不知什麼叫老病。沒看見，沒經歷過，他們壓根不知人是會老的。富國強兵，增產報國，一代人在幹這事，他們哪知道有什麼老年生活，居然也會要佔到他們的人生十年，二十年，甚或相等於他們青壯年忙碌期的三十年。他們都會說，飽備乾糧晴備傘，老年生活，卻沒有人要去準備。不知老之將至，光手光腳連件起碼的備置也無，參考系統也無，支援系統也無，不知所措出演了難堪的退場。

——朱天文，巫言

生養小孩對大部分的人來說算是喜事，養老人大概只能算是勉強盡義務。

畢竟小孩比老人可愛，而且養小孩有年限，你可以照著計畫走，小孩就像一棵植物，日日勤灌溉，（理論上）就可以享受一暝大一寸的喜悅，可是照顧老人沒有年限、沒有進度表，日日勤灌溉，也只是讓他們更加衰老。而且生養小孩多少存有自由意志的成份——你可以選擇墮掉小孩，但總不能選擇墮掉家中老人……

當然，這一切也不過是想要說服我自己，家中有老人是我的福份。有人說，生小孩養小孩，就像讓自己重新過一次童年；那麼，家有老人，顯然是提前為自己預演一次老年。

大多數的人寧可選擇前者，我是沒得選，只有後者。重新過一次童年固然好玩，實用性卻低（別相信養兒防老的神話），可是提前預演一次老年，卻很有實用價值。

人老了有很多想也想不到的事情。

比如昏倒。

聽起來很恐怖，但是其實對我老爹而言是家常便飯。說是昏倒，倒不是真的昏倒，只是腿軟，站沒有完全站起來，角度不對，腿就沒力氣，一下倒在地上就無法翻身。每每圓睜一雙大眼，看起來像是驚駭，其實是尷尬。

更尷尬的是買菜的時候昏倒。買菜是很累人的事情，有時候手裡提著菜，走著走著腳忽然沒有力氣，腳一軟又如同烏龜一樣四腳朝天。意識清楚得很，就是站不起來——如果意識不清楚也就罷了。自己站不起來，只好等待路過的好心人，而好心人總有可恨之處。如果你在大雨傾盆的路上滑了一大跤，最好旁邊路過的好心人伸手把你扶起之後就正色離去，千萬不要絮絮叨叨問東問西。

但在路上昏倒不同。好心人扶起老爹之後勢必得送他回家，沿路又不能默默無語，於是不斷叮嚀走路要小心要這樣要那樣，老爹面紅耳赤像是做錯事情的小學生，稱是也不對，抗辯也不對，回到家後，好心人也諄諄叮囑家人，千萬不要再讓老先生獨自出門等等，然後日行一善自我感覺良好離去……

不出門難道天天在家睡覺？愈睡平衡感愈差。不獨自出門的話難道家人不用上班天天陪著他出門散步？我們家只有我們兩個人。請個外傭月付20718元，遠超過月薪一半。像我這樣的都市新貧族，薪水凍漲不說，現在的薪資甚至比我十多年前剛入行的時候還低，能保住飯碗已經是謝天謝地。

而老爹大概也一直不懂，為何現在的小孩每天早早出門晚晚回家，週末經常在加班，收入卻還不到他當年的三分之一，想當年他還每天「爸爸回家吃晚飯」咧！

我爹退休前三四年做的是老年健檢，自詡天天接觸老人，是個老人專家，連他前陣子也跟我說：「原來以前我對老人還是不夠好，不懂老是怎麼回事。」

大多數我爹是在半夜起床上廁所的時候昏倒，聽到客廳咕咚一聲，就算我剛睡著或者吞了多少安眠藥，也得立即爬起來——更別說是前天，我恰好夢見我跟Julia Child一起去義大利（而不是法國）進行美食之旅，旅行途中還不斷跟某帥到極點的網友上床——就算我不是個有起床氣的人，臉色再好也有限。

仰臥在地的老爹依舊圓睜雙眼，我則神志不清的伸手把他拉起，他默默去上廁所，我默默回房吃另外一顆安眠藥。隔天大概是賭氣又是難堪，我出門上班的時候他還故意大睡，也不起床吃早飯。

朱天文說：「他們壓根不知人是會老的。不知老之將至，不知所措出演了難堪的退場。」

要是知道的話，不但要害怕，還應該要該害怕到睡也睡不著。

的確我應該說服自己，跟老人一起居住是我的福份，現在就先預演一次，等到輪到我的那一天，至少不要過分難堪退場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