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爹的尾牙

過年前去吃了老爹的尾牙。

每次我講到這件事，聽的人都很訝異，「安養院也有尾牙！」當然有，不但有，還非去不可。簡直像是張愛玲《金鎖記》裡頭寫到曹七巧的窮親戚上門，老太太裝睡見也不見時七巧說的：「你今兒是裝死，就是你真死了，他也不能不到你靈前磕三個頭，你也不能不受著他的！」既然有這樣的尾牙，你也不能不去吃，裝也要裝個樣子。鬚鯨老闆娘對著一個中年男人說：「咦？今年你家是你代表？」男人微微歉意的說：「對啊，大哥二哥在大陸工作，今年只有我在台灣。」

大條桌堆滿適合老人吃的軟爛油膩的菜，每道菜看起來都像是《蠟筆小新》裡頭妮妮媽媽煮的菜，讓平常習於少油少鹽爽脆口感的子女們無比驚駭，安養院的鬚鯨老闆娘來回穿梭，大嗓門招呼廚房上菜。一方面大聲打趣老人（這是老闆娘鼓舞老人們的方式），一方面安撫家屬（老闆娘絕對不希望家屬覺得她虧待了老人）。即使努力營造歡欣的氣氛，但怎麼想也知道這絕對不是一頓愉快的飯。老人家一方面很開心，因為難得人很多很熱鬧；另一方面也同時急於想要把一整年乃至於一輩子所有的對身體的、對人生的不如意不痛快，都宣洩出來。不是只有我們家老爹，而是所有住院的老人，這集合起來的這種恨意可有多驚人！

比如有個女兒餵她老媽吃東西，老媽耍性子不肯吃，女兒囁嚅又擔心的問老闆娘：「我媽平常是不是都不吃東西？」鬚鯨老闆娘就會大聲嚷：「她平常吃啊，怎麼不吃！吃得可多了。她是看到你來了她就不吃了。要不然豈不是顯得她平常都很開心過得很如意很開心？」我私底下壞心的認為，這女兒一定沒有常常來看媽媽，要是她跟我一樣每個禮拜都很認命的來看爸爸，就知道這種事情正常得要命。

在這種場合是真的可以體認到一種人生道理——過年跟父母聚餐乃至於返鄉投票為何會感到這麼不愉快又坐立不安？這些感覺都是真的，不是你的錯覺，也跟孝心無關。這都來自老人們對人生的恨意。

而這一餐，是老人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宣洩他們的恨意的時機——而且是一種生怕來不及的宣洩，生怕明天他不在了，生怕明年你不來了。快！快把一生的恨意趕快倒出來！當然，在安養院裡頭因為老人的人數是很多倍，老人的怨念更是以數次方成長，乃至於無可收拾的地步。

在這個時候格外令人感覺，孝順與親情是被過分高估了的事情。

新年即景三︰新年的煩惱

我媽今年過年的煩惱就是，她今年六十歲，算命的說，她六十歲會遇到她的真命天子，所以她很煩惱,要不要因此先甩掉現在的男朋友（這煩惱頗具炫燿意味）；另外一個煩惱則是，她前夫（不是我爹喔，是我爹後面那個），這陣子從美國回台灣過年，一直打電話給她，害她每天手機不知道要開機還是要關機（這抱怨也頗具炫燿意味）——開機的話前夫會打電話來煩，但關機的話現任男朋友就沒辦法打電話來情話綿綿。

儘管媽媽跟兒子抱怨自己的感情生活很奇怪，但，就像大家常常說的，這真不愧是我媽。話說回來，這也是因為她感情生活太豐富，除了她妹之外（咦！新的角色即將出現嗎？），別的女性實在難以匹敵、搭話，更何況女性都是同行，美麗的女性更互相為假想敵，因此鮮少同性朋友。而她跟阿姨兩人之間，簡直就像是長達幾十年的美麗眷村姊妹花明爭暗鬥史，所以儘管真的「出了事」（多半是跟現任老公分手），姊妹會互相幫助，平常真要談心，深度也很有限。

這種事情往往令我這世代的人大感訝異。因為對網路世代而言，對著螢幕講出真心話是很容易的，碰面反而難。我媽相反，她跟阿姨還有表姨沒事就約喝下午茶——所以她對我家附近各式各樣的咖啡廳，甚至小公園知之甚詳，卻什麼話都不跟她們說。

我媽說「算命的說，我今年會遇到『真愛』」的時候我忍不住噗嗤噴了點口水，因為不只是我媽這年紀還在追求真愛，更因為這兩個字聽起來非常的老派，又不是在演鐵達尼號。而且我媽所謂的「真愛」，照她自己說的，定義為「對我好，而且錢都會拿給我來管」。這與我認知的「真愛」相距太遠。

簡直就是一種歐巴桑心態，像是這攤有送更大把的蔥，那我幹麻不拿大把的？既然只是在講送蔥一般的感情生活，老實說也的確沒什麼不能跟兒子分享的。

說到歐巴桑，歐巴桑的特點之一在於不在乎別人的眼光。今年過年照舊，一等健身房開始營業，我就瘋狂的湧進健身房，彷彿充分掌握了別人沒有運動的時光，贏在起跑點上——儘管平常根本沒怎麼運動。過年寒流來襲，我看到一個歐巴桑頭上戴了浴帽，一邊做著奇怪的伸展，一邊在跑步機上跑步。我懷疑我眼花了，再三假裝若無其事的在她後頭走來走去，確認了真的是浴帽沒錯。在寒流天戴著浴帽跑步，理智上我可以理解，但健身房樓下是剛開幕不久的Zara，人潮洶湧幾乎一小時才放幾個人入場，在這首善之區戴著浴帽跑步，實在令人費解。

當我還沈浸在歐巴桑的奧妙時，忽然朋友蹦蹦跳跳的一路欣喜的蹦過來，難掩興奮的說：「航君！真崎航，在重量訓練區運動！」一說完，又蹦蹦跳跳的走了，有如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兔子。天氣很冷，但是我跟航君竟然在同一個地點出現——儘管這事情現在已經不稀奇了。我想，一年用這種事情展開，的確頗具深意，值得期待。